机舱内剧烈抖动,顾玉磊神色焦急。他并非是因为飞机穿过气流而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他心中所急另有其他。
“小磊,没事的。”文赛坐在他身旁,“中央会批的。”
顾玉磊作为白少翁的学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此次科研项目中。原本两月前,北京方面传来好消息,已经批准了上海9.26“城市之光”计划书。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随着上一任科技厅项目批准负责人刑教授的退休,新上任的瞿教授对在进行项目统一进行了筛选复查,这其中就包括了上海9.26“城市之光”。上海和科技厅方面就此事进行了多次电话会议,可终是难以达成统一意见。
“瞿厅长是农科院出来的,更关注民生问题。”文赛的语气伴随着颠簸稍显颤抖,“小磊,到了那里不要多说其他的,你就负责回答专业性的问题。要知道瞿厅长也是个科研工作者,只要我们有耐性,他一定会批下来。”
顾玉磊道:“文老师,我们下了飞机直接去吧。”
“傻小子。”文赛摸了摸他的头,“说好明天就是明天了,到了酒店先好好休息,想想自己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明天以饱满的状态去见人家,才是真的。”
“好吧,文老师。”
……
文赛坐在木椅上时不时抬手看表,年轻的顾玉磊更是坐不住,走廊里来回踱步了2个多小时。
“文教授和顾教授!领导回来了。”听到此话文赛霍地从椅子上坐起,顾玉磊更是差点被自己的左右脚绊倒。
他们跟随政府工作人员终于来到了厅长的办公室。推门而入,中年男人正风尘仆仆地脱下外套。看到来客,急忙上前,瞿云方皮肤黝黑粗糙,身上带着一股汗味:“上海的两位教授,真的很抱歉。飞机误点了,真抱歉。”
文赛与他握在一起,那是一双沾满老茧的粗糙的手:“飞机误点是常事,没关系。”
“你一定就是文教授。”瞿先生十分热情,看向下一位,“你一定就是白少翁老师的高徒顾玉磊了吧。听了声音好多次,今天终于是对上号了。来来来,坐,小李赶紧上茶啊?”
“好的,领导。”
瞿厅长是一位直肠子,茶水还没端上就直奔主题:“两位是为了城市之光来的吧?来!先坐,不要客气。”
“恩恩。”两人点头,坐其对面。
“说实话,我觉得9.26得缓缓,你们必须找到一个更好的方式,去完成你们的物理实验。上海作为一个经济文化中心,停电一天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你们有没有考虑对乾坤镜进行必要的改造,比如多增加些插入键,我听说那种东西是专门用于增强光束信号的?”
顾玉磊摇了摇头:“瞿厅长,在现有设备基础上插入键的数量已经是极限了。”
“那就拓宽设备。这样不就能够装入更多的插入键了?”
文赛解释着:“瞿厅长,您这么说不是不可以。但对乾坤镜如此改造的话,还不如重新再建一个,并且从机械加工的角度来看,这么庞大的工程对区块连接的位置度,同轴度要求提出了全新的挑战。要知道我们要看到的可是夸克级别大小的微粒啊。”
“唉!道理我说不过你们。”瞿教授喝了口茶,“你们这个计划里还提到建一个储能站,用于缓冲和储存能量。”
文教授耐心地讲解:“是的,这个储能站里运用到了石墨烯,这种物质载流子迁移率是目前所有材料中最好的,该技术的部分研究就是从上海光源那里来的。”
瞿先生静静听着:“其实上海光源三期除了乾坤境外还有一台粒子撞击设备,是专门用于产生夸克的吧?”
“没错,这台设备在我们的应用终端。”
瞿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直肠子:“太夸张了,真不知道,当时我的前任刑先生为什么会批下这么多匪夷所思的项目。”
“为什么所有农科院的项目,你都给批了?却迟迟不批我们的城市之光?”长时间的等待换来这样一个结果,顾玉磊语气有些激动。
瞿云方与文赛都没想到年轻人此时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去。”文赛少有的严厉。
“可……”顾玉磊欲言又止。
他很少发脾气:“出去!”
不久,房间内仅有两人,气氛十分尴尬。文赛心中很是紧张,他觉得自己这次真有可能说服不了眼前之人了,教授望向周围,那是一排书架,他愣愣地盯着其中一本厚书。
“文教授。”瞿研究员率先打破僵局,“文教授?”
他急忙回过神:“是的,瞿厅长。”
“白老先生,身体怎么样了?”瞿教授是希望继续谈下去的。
文赛实事求是:“情况不是很好,估计是救不回来了。”
“也难怪他的徒弟这么心急。”厅长粗中有细,“文教授,您也知道我是农院出来的,基层上来的。”
“知道。”后者点头。
“你们在上海也许感受不到。”瞿厅长捋了捋茶香,看着天花板,“十七亿人的吃饭问题,对这个国家来说永远都不是小问题。”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瞿云方的所见所闻让他有理由这么说,“如果,你看到老百姓把吃饱当做吃好,那你才是真的知道了。全中国这么多老百姓,哪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全中国的老百姓们全都吃饱吃好?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了,我瞿云方就能够歇一歇了。”
文赛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
官员继续道:“你们的城市之光项目占用了老百姓的资源,不好。而且,这个头一开,越来越多的人可能会忽视中国的农业,家长们将来会培养小孩子们去当一个物理学家而不是一个农学家。这对一个人口大国来说是很危险的事。”
听着瞿云方内心的真实想法,文教授问道:“您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一向实话实说。”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是靠农业改善了我的家乡,而不是理论物理。”
……
片刻冷场后,一方开口:“黑夜无论怎么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啊,莎士比亚。”瞿厅长微笑着,“您也有读他书的习惯?”
文赛指了指那排书架:“偶尔有读些。瞿厅长,我看您有读《圣经》,你很喜欢西方文学?”
“哦?”他回头向后看去,“见识到社会暗的一面后,总想着找些寄托,年轻时候的事了。”
“还记得里面的创世纪吗?”
“记得,那句话太有名了。”瞿云方道。
“我们来聊点别的吧。换个轻松点的话题。”文赛道,“我有读过一本小说。”
“莎士比亚的吗?”
“哦,不。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国作家。他写了一个活在虚拟世界的人。”
瞿先生边听边评价:“科幻小说。”
“没错。这个故事有些俗套,主人公对自己的世界产生怀疑,他通过各种手段去证明自己活在了虚拟世界中,你猜他最后看到了什么?”
“猜不出来。”男人摊了摊双手,“也许是大麦和香米之类的吧。”
“哈哈,不是。”文赛开怀道,“他看到了组成世界的一切——二进制代码0和1。”
“啊!他成功了。小说结束了?”
“不不不,这才是这本小说高明的地方。主人公看到了0和1,但他不能像我们人类一样去理解0和1。换句话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其实就是组成世界的代码。”
瞿教授是个聪明人:“好吧,文赛教授,我很佩服你,你又绕回了你的城市之光。”
“是的,探求世界真知是人的天性。如果一个人吃饱吃好却丧失了对事物的求知欲,那么他与咸鱼有何分别?如果说批了城市之光是对农学的打击,那么不批城市之光就是对中国求知欲的遏制。”
“啊!”瞿云方双手捂着脸,“天呢,上帝啊!我实在是说不过你了。”
……
过了两分钟,瞿厅长缓过神来:“好你一个文赛啊,今天,我瞿云方就和你一谈到底。”
文赛双手做偮:“乐意奉陪!”
……
时间已将近深夜,顾玉磊坐在门外的地板上打起了瞌睡。今天,科技厅项目批准负责人瞿云方办公室内格外热闹,里面时儿传出爽朗的大笑,时儿又传来争锋相对的辩论,甚至有时还有刺耳的拍桌声传出。顾玉磊几次探头进去看看情况,都被两人无情地轰了出来:“出去!”无事可干的年轻人,唯有坐在门外静静等待着结果。
终于,门打开了,里头烟雾缭绕,真难想象他们是如何正常呼吸的。
“文赛兄!”两人勾肩搭背就如同多年不见的亲兄弟,“9月26日,我在北京等你们的好消息。你说得对!不能像咸鱼那样活着!人的一生是短的,但如果卑劣地过这一生,就太长了。”
他们引用着莎翁的话:“我们所要做的事,应该一想到就做;因为人的想法是会变化的,有多少舌头,多少手,多少意外,就会有多少犹豫,多少延迟。”
“说得太对了,我的朋友。”瞿方云看了看表,“哎呀,你看我这,聊的时间太长了,都打扰两位休息了,实在是抱歉。”
顾玉磊坐在地上表情一脸呆滞。
“没有的事。”文赛看着年轻人,“小磊,快站起来。像什么样子。”
他踉踉跄跄的。文教授道:“还不快为你方才的鲁莽道歉?”
“抱歉,瞿厅长,我……”
“都过去了。我们其实都是为了让中国更好,不是吗?哈哈哈”瞿云方为人爽快,“时候不早了,你们快些回去,我自己还要看会儿文件。”
“啊。”中年男人摸了摸汗,“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没事。今天得到一个知己,我开心还来不及了。”瞿云方同文赛拥抱着,“好兄弟!我瞿某祝你们成功。”
“借瞿兄吉言,城市之光一定成功。”
……
送走两人后,瞿教授并未第一时间扶于案边开始工作,而是来到了书架旁,推开玻璃门从里面取出了那本厚厚的《圣经》。他翻阅着,直到看到了那句话,口中喃喃:“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
另一方面,直至回到酒店,顾玉磊都没反应过来,眼看要各自回房休息了,年轻人赶忙问着:“文老师,您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
“哦?你是指怎么说服瞿厅长的?”
“恩。”
“如果你要说服一个人,先得和他成为朋友。”说完文赛回到了自己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