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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余秋雨 # 发表 2.4k浏览 8内容 0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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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菩提树和润窟

      到了瓦拉纳西,朝北拐向尼泊尔已经很方便。但在鹿野苑产生了一个愿望,很想再东行二百多公里,去看看那棵菩提树。菩提树的所在叫菩提迎耶,理所当然也是一座圣城。

      我当然知道现在能看到的菩提树已不是两干五百多年前的那一棵,但地点应该不错。

      更重要的是,我想走一走释迹牟尼悟道后走向讲坛的这条路。二百多公里,他走了多久?草树田禾早已改样,但山丘巨石不会大变,估计会有一些特殊的感受。从瓦拉纳西到菩提迎耶,先走一条东南方向的路,临近菩提趣耶时再往东转。出发前向过当地司机,说开车需要十一个小时。二百多公里需要十一小时?这会是一条什么路?

      待到开出去才明白,那实在是一个极端艰难的行程。窄路,全是坑坑洼洼,车子一动就疯狂颠簸,但获得颠簸的机会很少,因为前后左右全被各色严重超载的货车堵住。

      好不容易爬到稍稍空疏的地方.立即冒出大批乞丐狠命地敲我们的车窗。荒村萧疏、黄尘满天,转眼一看,几个一丝不挂的男子脸无表情地在路边疾行,这是当地另一种宗教的信徒,几百年来一直如此,并不是时髦的游戏。幸好,向东一拐快到菩提边耶的时候,由于脱离了交通干道,一切好了起来。路像路,树像树,田像田,我们一阵轻松,直奔而去。

      菩提迎耶很热闹,世界各地的朝圣者摩肩接踵。满街都是销售佛教文物的小摊,其中比较有价值的大多来自西藏。很多欧美人士披着架装、光着头、握着佛珠在街上晃悠,看起来非常有趣。

      且慢东张西望,先去大菩提寺(M曲a肠dhi)。脱鞋处离寺门还有一段距离,需要走过一段马路,多数人脱鞋穿袜而行,少数人完全赤脚,我想在这里还是赤脚为好,便把鞋袜一起脱了,向寺门走去。

      进寺门有台阶向_匕迎面便是气势不凡的大菩提寺主体建筑。这个建筑现在一色净灰。直线斜上,雕饰精雅,如一座稳健挺拔的柱形方台。门户上方,一排古朴的佛像,进得内殿,则是一尊金佛。

      我在金佛前即拜如仪,然后出门绕寺而行,在后面看到了那棵菩提树。

      菩提树巨大茂盛,树盖直径近二十米,树干上有金饰,树下有两层围栏,里里夕砂卜坐满了虔诚的人。内层有考究的石围柱,里边只能坐二十来人。佛教本性安静,这里也不存在任何争挤。我与李辉刁、姐在石围栏门口看,居然正多子有两个空位,便走进去坐了下来。我闭上眼,回想着佛祖在这里参悟的几项要谛,心头立即变得清净。

      站起身出来,编导张力、樊庆元要我对着镜头说几句话。我说:“天下大地,平而无偏,但在智能的发射上并不均匀。往往只有几个块面,甚至几一个小点,决定着世界上才反多人的思维。这儿,我们脚下,就是这样一个点。”现在这棵菩提树虽然只有几百年历史,却与释迩牟尼悟道的那一棵有直接的亲缘关系。当年已有僧侣留下树种,代代移植,也有谱系,这一棵的树种来自斯里兰卡。对此我没有见到可靠资料,无法在笔下肯定。我想,只要是这布弓也方,这样一棵菩提树.已经足够。

      以上所说都是昨天的事。

      昨天晚上离开大菩提寺时还到寺院办公室提出了一个申请,希望能拜见住持。寺院办公室问清了我们一行的情况,立即答应,并打陡了今天早晨,因此今天很早又赶到大菩提寺来了。

      住持还年轻,叫帕拉亚先尔(R司nosheel),是个大喇嘛,受过高等教育。问他当初为何阪依佛教,他说一读佛经觉得每一句都能装到心里,不像以前接触过的另一个宗教,文化水平高一点的人怎么也读不进它的经典。他说这些年佛教在印度的重新兴盛是必然的,因为佛教本身没有犯什么错,它的衰落是拐明人的原因。说到他为什么如此J决速地接见我们,他说当然是因为法显和玄类。他们一千多年前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对这里的描述句句如实,也成了我们重温菩提迎耶当年盛况的根据。他说,总之,中国对佛教太重要。

      告别住持后,我们继续回溯释逸牟尼的精神历程,去寻找他悟道之前苦修多年的那个地方。据佛教史料记载,那儿似乎有一个树林,又说是一个山坡。幸好有当地人带路,我们的车队歪歪扭扭地驶进了一个由密密层层的苇草和乔木组成的树林。这种苇草很像台湾阳明山公路边的那一种,但.这里没有公路,只有人们从苇草中踩出来的一条依稀通道。开了很久,我们者山育点害怕了,终于开到了一个开阔地,眼前一堵峭壁,有山道可上。

      我领头攀登,却发现山道边黑乎乎地葡旬着一些躯体,仔细一看竟是大量伤残的乞丐,只有骨碌碌的双眼表明他们还保存着生命。

      当凄惨组成一条道路,也就变成恐怖,只得闭目塞听,快步向前。

      在无路可走处,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岩洞。弯腰进人,只见四尊佛像,其中一尊在别处见过,是骨瘦如柴的释迎牟尼在这里苦修时的造像。佛像燃灯,由四位喇嘛守护着。

      钻出山洞,眼前是茫茫大地。我想,当年释逛牟尼一定是天天逼视着这片大地,然后再扶着这些岩石下山的。山下,菩提树下,一种即将成熟的精神果实正等着他。我转身招呼李辉一起下山,守护洞窟的一位喇嘛追出来对李辉说:“下山后赶快离开这里,附近有很多持枪的土匪!"

      我听了心里一惊,倒也不是害怕,只是想:宗教的起因,可能是对身边苦难的直接反应,但一旦产生便天高地阔,不再受一时一地的限制,因此也无法具体地整治一时一地。你看悠悠两千五百多年,佛祖思虑重重的这条道路,究竟有多少进步?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卞二日,印度菩提迎邓,夜宿Asoka(阿育王)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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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告别阿育王

      守护释迦牟尼苦修洞窟的喇嘛一再叮嘱我们赶快离开,我们一看地图,干脆再去一个佛教重地,现在叫巴特那,佛教典籍中一再提及的华氏城。

      释迦牟尼时代那里已经是一个小王国,叫波叱厘子。阿育王把它定为首都,很长时期内,一系列影响深远的弘佛决定荀液这里作出。为此,法显和玄类也都来拜访过。从巴特那北行,可以进人尼泊尔。好,那我们就选定这一条路。

      这些天来,自从我们由新德里出发,行路又越来越艰难了。开头还好一点,从斋浦尔到阿格拉就开始不行了,再到坎普尔、瓦拉纳西,越来越糟糕。瓦拉纳西往东简直不能走了,巴特那达到顶峰。

      这次不再是提防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那条目前全世界最危险的道路上国际恐沛集团的出没,也不是担心巴基斯坦南方省份土匪的拦劫,而是彻底领受了一种未被有效管理的贫困社会必然喷涌出来的巨大混乱和恐怖。一天二十四小时,路上始终拥塞着逃难般的狂流。严重超载的卡车和客车,车顶上站满了人,车窗外面还攀着人,尖声鸣着喇叭力图通过,但早已塞得里外三层,怎么也娜动不得。

      夹在这些车辆中间的,是驴车、自行车、牛群、蹦蹦车、闲汉、小贩、乞丐和一丝不挂的裸行者,全都灰污满身。

      窄窄一条路,不知什么年代修的,女升象刚刚经历地壳变动,永远是大坑接小坑。没走几步就见到一辆四轮朝天的翻车,一路翻过去,像是在开翻车博览会。但没有救助者和围观者,大家早就看腻了。

      在这样一条路上行车,必须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一开出去就是十几个小时,半路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吃饭。大家全都饿得头昏脑涨,但最麻烦的还是上厕所。沿途哪里有厕所啊,以前在沙摸、田野还能勉强随地解决,而这里永远是人潮汹涌。只能滴水不进,偶尔见到远处一片萎黄的玉米地,几位小姐、女士便疯了般地飞奔而去。不仅沿途不能吃饭,旅馆里的饮食也完全不能相信。李辉去参观了一家据说是最大的乳品厂回来之后,发誓不再喝一口这里的牛奶。平日只在旅馆吃饭的队员们绝大多数肚子都出了问题,有的还高烧不退。因此队里严格规定,只准吃几样东西,连在旅馆刷牙时,也不准用这里的自来水漱口,一人一小杯纯净水。但这里买的纯净水,细细一看有不少浮游物,于是只得到处寻找“依云”之类国际牌号。到后来,队员们惟一能放心吃的只有两样东西:带壳的煮鸡蛋和带壳花生。

      行车十几小时,又必须让开白天的访问时间,那么大半时间只能是夜间行驶。夜间,闲汉和自行车少了,超载的一卡车却比白天更多,它们大多没有尾灯,迎头开来时必以强光灯照得你睁不开眼,而且往往只开一盏,完全无法判断这是它的去孩丁还是右灯。冷不防,横里还会蹿出几辆驴车。

      因此,其间的险情密如牛毛,几位司机熬过了荒漠、冲过了沙暴、闯过了险区,现在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张。对讲机声声急呼,所有的人都憋住了气,睁大了眼,浸透了汗,看佛祖如何保佑我们步步为营,穿越新的难关。

      在此,我又一次感念起眼前这批握着驾驶盘的伙伴。没有他们,就不可能有电视拍摄,也不可能有我的文化考察,因此必须写下刊邪1的名字了。队长郭没坚持开车,有时还开头车探路,在又叔井机里指挥,把嗓子也喊哑了;另一位出色的指挥者是马大立,我们此行数万公里的路面大多数由他一公里一公里地开辟着,他的助手欧阳少辉也功不可没;陈吉勇押尾车,不仅需要察看车队后方的情况,还要统观车队整体状态。我坐的四号车由李兆波驾驶,一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汉,日日夜夜的生死与共和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前面的三一号车的驾驶员是王峥,一个能说一口地道北京话的香港人,以快乐的性情让大家高兴。除他们之夕卜,崖国贤和谢迎也驾了很长时间的车。我们一行中好几位小姐都是驾车好手,但早就规定,绝不让她们碰驾驶盘,她们百般无奈,就当起了“副驾驶”,坐在驾驶员旁边的前座上,手持对讲机指挥后面的车辆。节目主持人李辉刁、姐一来就在三号车上指挥四号、五号车,用语的果断、准确立即能让人判断她本人的驾驶水平。刘星光刁、姐在车队越过最危险区域的那晚没放下过对讲机,前面路上的一切险情都是靠她一句句描述的。赵维小姐虽然发号施令不多,却也总是平稳而及时地告诉尾车该怎么行驶。结果,半夜到达住地,所有的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步履跳姗地搬运行李。

      今晚到巴特那,进城后更开不动车。好不容易寸寸尺尺地挪到了一家旅馆,胡乱吃了一点什么便倒在床上。刚要合眼又不能,嗡嗡嗡地蚊子成阵,顺手就拍死二十几个,满墙血迹,听见隔壁也在拍。

      忽然一条狗叫了,一条条全叫起来,到最后,我相信全城的狗都叫了,一片凄烈,撕肝裂胆。

      完全没法睡了,便起身坐在黑暗中想,这些天的经历实在终生难忘。在埃及的尼罗河边已经觉得不行了,没想到后来还看到了伊拉克和伊朗。但与这儿一比,伊朗简直是天堂。伊拉克再糟糕,至少还有宽阔平整的道路可走,于净火烫的大饼可吃,但在这里看见的,只是三个极端:极端的贫困、极端的混乱、极端的肮脏。潇动准相信这是-闷别个有人管理的社会,那些热热闹闹地选出来的官.员们不知在忙什么。

      我真诚地希望,眼中所见只是一些外层。我也知道,印度在有些领域(如电脑软件)发展很快,印度的富人也不少。但自身的经历却又告诉我们,街边路头的景象往往比数据、报告更能反映一个社会普通民众的生活本相。何况,我们这次并没有故意地深人僻远地区,而是横穿了号称富饶的整个北印度,面对的是声名显赫的恒河平原。这个阿育王的首府一定有很多文化遗迹,但一看行路情况已经使我们有点害怕,只怕沾污了对神圣之地的印象。那京拟寸不起了,伟大的阿育王,我们明天只好别你而去,去尼泊尔。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目,印度巴特那,夜宿cha.kya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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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尼泊尔 车轮前的泥人

      从印度到尼泊尔的出人关日,办手续的时间花费了整整七个半小时。

      旬冷边关都有不同的景象。问样是印度,与巴基斯坦接壤处摆尽了国威,但与尼泊尔就不同了,来来往往挺随便,只是苦了我们第三国的人。

      这儿是一条摊贩密集的拥挤街道。路西跨过污水塘和垃圾堆,有一溜杂货铺和油饼摊,其中一家杂货铺隔壁是一间破旧的水泥搭建,近似二十几年前中国一些城市工人住宅区的公用电话棚,上面用彩色的英文字写着:印度移民局。再过去几步又有一棚,更小一点,上写,印度海关。

      进去有点困难,因为有两个成年男人在海关墙头小便,又有一家人坐在移民局门口的地上吃饭。我看了一下这家.人吃饭的情景:刚检来的破报纸上放着几片买来的油饼,大人小孩用手撕下一角,沾着一撮咖哩往嘴里塞。地方太狭窄,因此进移民局必须跨过他们的肩膀,而且一脚下去黄尘二尺,厚厚地洒落在他们的油饼和咖哩_七,但他们倒不在乎。

      不知道这样的小棚里为什么会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印度办完了,过几步办尼泊尔人关手续,时间更长。我们的车没地方停,就停在对面路边的摊贩堆里,把几个摊贩挤走了。

      路上灰尘之大,你站几分钟就能抖出一身烟雾。很多行人戴着蓝色的口罩,可见他书1也不愿吸食灰尘,但所有的口罩都已变成蓝黑色,还泛着油亮。

      大家都无法下车,但在这么小的车上干坐七个多小时也是够受的。我干脆就站在黄尘中不动了,定定地看着四周,似想非想。

      袁白摇下车窗问;“教授,这么大的灰尘你一直站着,想什么了?”我回头一笑,摇摇头,继续站着。李辉下车陪我站着,给我讲一些她小时候的故事解闷。由她,我想起了前几任主持人。戈辉面对埃及和巴勒斯坦的一些社会景象已经圆睁起她惊愕万分的双眼,鲁豫在伊拉克和伊朗已经一次次地.义愤填膺,广美在巴基斯坦的险道乞上已经颠得脖子不是脖子腰不是腰,嘿,都还没有尝过恒河流域的味道。

      这几位小姐都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吃苦能力和冒险精神。我相信她们的身体能够承受这里的艰辛,承受不了的,是眼睛和心灵。

      我转身,退到车队边,用脚叩了即我们的车轮。这原是甲个百无聊赖的动作,但一叩却叩出了一番感叹。我坐在它上面好几个月了,它一直在滚动。滚过历史课本上的土地,由它先去熨帖,再由我们感受。希腊文明、埃及文明、希伯来文明、巴比伦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河一恒河文明……眼前已是尼泊尔。尼泊尔并不是一个独立文明的所在,它对我们来说只是通向喜马拉雅山的过渡。那么,这个灰尘满天的嘈杂地,这个大家都不愿落脚下地的处所,正是我们国外考察的实际终点。

      终结在这样一个地方,我不能不长时间站立,哪怕黄尘把我洒成一个泥人。

      这便是人类辉煌的古文明。一种种轮着看过来,最后让寻访者成了一个站立街头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泥人。

      办完尼泊尔人关手续已是黑夜,走不远就到了边境小城比尔根杰(Birganj),投店宿夜,打听明白城里最好的旅馆就是这家麦卡露,便风尘币日卜住进去。

      我的房间在二楼,对街,一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原来少了三块窗玻璃,街上的所有声音,包括浓烈的油咖缠气味直冲而人。

      我要写作,这样实在不行,正待去问有没有可能换一间,突然传来震耳的钟声。钟声一直不停.不知发牛了什么紧急事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侍者,他说这是对面印度庙的晚钟,要敲整整一个小时,明天清晨五时一刻,还要敲一个刁、时。

      这钟声如此响亮,旅馆里哪间房都逃不了。大家都从房里走出,不知该怎么办。有人说,派人去庙里交涉一下,给点钱,请他们少敲一次。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宗教仪式已经成为生活习惯,这个城市哪天少一次钟声,反而一切会乱,比月食、日食都要严重。

      在嗡嗡惶嘎中过一小时实在不容易,我很想去看看那个敲钟的人,他该多累。突然,时间到了,钟声戛然而止,天地间宁静得如在太古,连刚才还烦恼过的街市喧嚣也都变得无比轻柔。

      那就早点睡吧,明晨去力口德满都,抢在五点钟之.前出发,逃过刀阵钟声。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印度至尼泊尔比尔根杰,夜宿Makdu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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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来就是一伙

      从比尔根杰到加德满都,相距二百九十公里。车开出去不久大家就不再做声,很快明白,昨天在比尔根杰遇到的困境,只属于边境性的遗留,真正的尼泊尔不是这样。首先是色彩。满窗满眼地筱盖进来,用最毋庸置疑的力式了断昨天。

      我们的色彩记忆也霎时唤醒:希腊是蓝色,埃及是黄色,以色列是象牙色,伊拉克是灰色,伊朗是黑色,巴基斯坦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印度是油腻的棕黑色,而尼泊尔,居然是绿色!

      我们已经贴近喜马拉雅山南麓,现正穿行在原始森林。这儿地势起伏,层次奇丽,山谷里有雪山溶水,现在水流不大,在白沙间嵌着一脉晶亮。

      天空也立即透明了,像是揭去了一块陈年的灰布。

      路也好了,不再拥挤。所有的司机见到我们的车队都减速礼让,友好地点头。这是我们从未有过的待遇,于是每辆车都仲出手来向那些司机表示感谢。路过一个小镇,我们不问缘由地停车了,只想看看。

      尼泊尔还是贫困,但很千净。有人扫街,有人洗衣。没有见到一个逢人就伸手的乞丐,也没有见到一个无事傻站着的闲汉。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事情在忙,小孩背着书包,老人衣着整齐,一派像过日子的样子。

      我们从两河流域开始,很久没有看见正常生活的模样,猛然一见,痴痴地逼视半天,感动得想哭。我们的几位小姐手舞足蹈地过来,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只听她们在说:路边竟然有一个刁顺已所,地上湿波滚的像是今天刚冲洗过,厕所门口有一个井台,用力一按就能洗手!

      很快就到加德满都。其实费时不少,但一路享受,只觉其决。

      加德满都是端端正正的一座城市,多数街道近似中国内地的省城,但几条主要购物街的温馨气氛,则连中国著名的旅游城市也才良难比得上。

      我们结伴去了著名的泰米尔街(Thaoel),以卖本地工艺品、茶叶、皮衣为主,又有不少书店,热闹而不哄闹,走起来十分舒心。回忆我们这一路过来,只有雅典的几条刁、街能与它相比。

      泰米尔街深处有一个叫RumD识记le的酒吧,全世界的登山运动员都知道它。

      进门转几个弯,到一大厅,燃着一个大火塘。桌椅围列,火光照亮墙卜贴满的脚印字牌。哪个登山运动员出发前,先在这里贴上一个脚印,写上自己出发的日期和目标。过些天,凯旋了,再在这里留下一卜,写明攀登了哪个高峰,海拔多少,参与者是谁。看得出来,有的运动员没有回来。大雪掩埋了他最后的脚印,囚此他最后的脚印在这里,在墙上。当然,更多的是回来了。现在正是冬季登山的好时光,今夜,这个熊熊的大火塘,还会燃起在雪山绝峰栖宿的勇士们梦中。过几天,这儿又会响起他们的笑声。

      推门进去时,酒吧已经很热闹。我们坐下后觉得一切称心,便决定在这里把很多H子来的烦闷扫拂一下,于是呼酒喊菜、欢声笑语,立即变成了酒吧的主角。我们的长桌边上有一个刁嚎,坐着几个英国人,背靠我坐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她看了我们如年‘阵,终于轻声问我:‘能间你们来自哪个国家吗?"

      “中国。”我回答。

      “中国?哪个部分的中国?”她又问。

      我知道她的意思,便说:“润洲日郭分。你看,大陆,香港,还有……台湾!"

      我稍有停顿,因为想到孟广美刚走,但我又大声地说出台湾,因为曾静漪已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等候,在她之后,吴小莉将接过去直达长城。她们都来自台湾。

      “你们……怎么会在舟起?”英国女士大为惊讶。“我们一直在一起呀。”,我对她的惊讶表示惊讶。英国女士立即与同桌交头接耳了一阵,于是全桌者份传过脸来看着我们。我们今夜不开车,大家都喝了一点酒,情绪更高了。

      这几个英国人的眼神使我联想到,那次在巴基斯坦边境,移民局的一位老人拿着我们的一沓护照有点慌乱。他先把大陆护照和香港特区护照反复比较,然后抽出了孟了’-美的台湾护照。

      他把广美拉过一边,问:“你怎么与他们一起走?"他生泊广美是被我们劫持的。

      “我们本来就是一伙嘛!”广美回答。

      这件事一定超出了老人十分有限的中国知识,他看广美如此坦然,怕再问下去反而自己露怯,只得耸耸肩,很有礼貌地把办完手续的护照推到广美眼前。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尼泊尔加德满都,夜宿E,?t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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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万初银亮

      晚上人住旅馆,不以为意,到后半夜有点凉,起床加了一条毯子。

      早晨发现,凉意晨光都从头顶进人,这才看见,我这间房两面是窗,床头的窗户最大。

      从窗帘缝中看见一丝异相,心中抨然,也许是它?伸手哗啦一下拉开窗帘,还有什么怀疑,果然是它:喜马拉雅!

      还是服着拖鞋找侍者,以求证实。侍者笑道:“当然是它,但今天多云,看不太清。”

      喜马拉雅,我真的来到了你的脚下?

      从小就盼过多次,却一直想象着是从西藏过去。从未想过把它当国墙、国门,我从夕卜边来叩门!

      按说我们出国并不太久,但这次叩门,为什么在心中觉得那么隆重?

      说不清哪儿是真正的国门,但是门由路定。这次我们走的这条路,是人类文明的路基所在,因此即使再冷再险,也算大门一座。

      以世界屋脊作门槛,以千年冰雪作门嵋,这座国门很气派。

      我不知出国多少次了,但中国,你第一次以如此伟大的气势走立在我眼前。这次终于明白,不是距离的遥远,也不是时间的漫长,才会产生痛切的思念。真正的痛切是文明上的陌生,真正的思念是陌生中的趋近。

      记得法显大师去国多年后在锡兰发现一片自绢,一眼判定是中国织造,便泣不成声。

      喜马拉雅,今天你在我眼前展现的,不是一片白绢,而是万初银亮。

      我们还会在尼泊尔寻访一些古迹,但我心意已定:一切寻访都围着喜马拉雅山转,只是以不同的角度仰望它。在仰望的时候还要细想,它摆开这么雄伟的架势,究竟阻隔了什么?卫.护着什么?

      然后,我们一起走近它,找到中国的国界,一步跨进去,时间应该是新的世纪、新的千年刚刚来到的那一刻。我现在还无法想象到时候的情景,惟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千禧之旅的国外部分,就此结束。

      我为自己参与了这个饱含重量的旅程感到骄傲。旅程中的所见所闻,一辈子都会享用不尽。我的人生行为方式,也就此找到了一个转折点。

      一路.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担心我的身体。其实我素来身心健康,只是因为内行一听便知我们这次旅行比汽车拉力赛还要劳累,而我的习惯形象是洲个文弱书生。凤凰卫视董事长刘长乐先生和台长王纪言先生每次给车队来电话,第一句总是问候我,而海内外我的读者只要有机会打电话给凤凰卫视的,也总是同~个话题。昨天,队长郭谨对我说:“您这次算是经受了一次最彻底的健康检查。”我笑了:“检查健康何须这样麻烦?"

      突然联想到一个笑话,一个青年做婚前健康检查走错了房间,接受了招收飞行员的健康检查,整整一星期,连半空转圈都做了,他最后的嘟咬和我一样:'‘检查健康何须这样麻烦?"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一步不落地走完了国外的全部路程,而且自从在埃及坐上吉普车后,没有动用过别的交通工具。我们虽然不是步行,却是紧贴着地面一步步颠回来的,一步也没有取巧省略。按照凤凰卫视原先的计划,只须我蜻蜓点水或局部跟随,但我就赖着不走了。然而,到了国内就会遇到新问题。那条路线我早就熟悉,多次去过,还写过文章,这次再走一遍能有新意吗?而且一路少不了应酬,麻烦甚多。正好刘长乐、王纪言两位先生来印度,说根据观众要求,希望我做一些归纳性的专题报告。这就只能与车队多上分合合了。

      那么,我的这次连载,也将在写完新世纪第一天的日记后截止,正好一百篇,十个国家。今天到截止还有好几天,我将在最后几篇日记中把这次考察的感受梳理一下。手边仍然没有任何书籍和资料,很难梳理得清。好在窗口有喜马拉雅山,可以天天对着它出神。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尼泊尔加德满都,夜宿Eve二眺雄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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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专制的童话

      自新德里向东南方向行驶二百多公里,到阿格拉,去看泰姬陵。

      泰姬陵比想象的更美,至少与反面铺垫有点关系。首先是阿格拉这座城市太杂乱拥挤。仍然是满街刁、贩和乞丐,满地垃圾和尘土,闹哄哄地搅得人心烦躁。踏人者只想把路走通,己经忘记自己是来于什么的了。终于在一座旧门前停下,买票进去一看,院子确实不错,转几个弯见到一座漂亮的古典建筑,红白相间,堪称华丽,从地位布置上看也应该是大东西了,因此很多游人一见它就打开镜头,摆弄姿势,忙忙碌碌地拍摄起来。人在这方面最容易从众,很快拍摄的人群已堵如重墙。突然,有一个被拍摄的姑娘在步步后退中偶尔回首,看到这座古典建筑的一道门缝,这一看不要紧,她完全傻住了,呆呆地出了一会J琳,然后转身大叫:不,它在里边!所有的摄影者立即停止工作,涌到门缝前,一看全都轻轻地“哗”一声,不再言动。

      哪里还有什么红白相间,哪里还有什么漂亮华丽,它只是它.世界第一流的建筑,只以童话般的晶莹单纯完成全部征服。

      我从门缝.里见到它时只有一个想法,世间最杰出的精英是无法描述的,但一眼就能发现与众不同。有点孤独,有点不合群,自成一种气氛,又掩不住外溢的光辉,任何.人都无法模仿。这样的作品在人类历史上一共没有几件,见到它的人不分智愚长幼、国籍民族,都会立即叫起好来。现在,它就在眼前。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了跟前就小心翼翼地脱鞋,赤脚踩在凉凉的大理石台阶上,一级一级往上爬。终于爬上了如镜似砒的大平台,再往门里走,终于见到两具大理石棺材。中间一具是泰姬,左边一具是沙杰汗国王,国王委屈了。但这没办法,整个陵墓是你为她造的,她的中心地位也是你设计定的,无可更改。你的最终进人,只责警一种特殊开恩,可以满足了。

      从陵寝回到平台,环绕一圈,看到了背后的朱木拿河。这才发现,泰姬陵建造在河滩边的峭壁上。按照抄杰杆的计划,他自己的陵墓将建造在河对岸.用纯黑大理石,与泰姬陵的纯白相对应,中间再造一条半黑半自的桥相连。这个最终没有实现的计划更像是一个成人童话。从河.岸的架势看,泰姬陵确实在呼唤对岸。

      一个非常现实又相当铁腕的帝王,居然建造了一个世间童话,又埋藏了一个心中童话,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把童话情趣保存下来,付诸实践?这个疑问,等我到了另一座奇怪的城市斋浦尔(JaiPur),更加重了。

      斋浦尔与德里、阿格拉止好组成一个三角,各相距二百多公里。那儿长期以来由一个与莫卧儿王朝中央政府有姻亲关系的土邦王朝统治,在十八世纪出过以斋辛(Jaisin沙)为代表的一些聪明君主,简直把宫廷建筑当作一种豪华的游戏在玩。穷奢极侈,又天真烂漫。

      进城就非同一般,城门外的山道口硬是布置出两排二至兰层的镂空凉台长廊,即使有敌人来犯也要让他们在攻城前先赞叹一番。

      全城房子基本上都是粉红色,这种指令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但居然实现了。粉红色房子中最著名的一幢即所谓'.风宫”(H驯aMahal),每扇窗都以三面向外凸出,窗面精雕细刻,宫中女人可在里边看闹市人群,而外面的人却看不清她们。这种想法本身就十分俏皮。

      更蔚为大观的当然是那个筑在山上的阿姆拔城堡(Am块rFo司。进去后怎么也分不清它到底有几个通道系统,更不知道每一个通道系统究竟连着多少曲院密室、华厅轩窗。

      那天我与从香港前来探望我们的风凰卫视董事会主席刘长乐先生以及段敏、赵维、王峥几位一起去参观,正巧遇到管理人员罢工,不开门,我们几个是趁乱溜进去的。没想到一进去就掉到迷魂阵里了,步步惊喜又步步紧张,生怕走不出来。无数次路断墙阻,又无数次柳暗花明,令.人难忘。

      我在欧洲也见过很多私密的庭院,但再私密也总能找出这些侧十与传统和风尚的远近脉络,很少像这里这样,完全是奇想异设,不与过去和周围发生太大的联系。宝盗区是东方专制主义的建筑特征吧,中国和日本的古典园林又提出了否定。中国古典园林即使深藏不露,仔细一看还是有非常清晰的美学源流的,日本也是,与眼前的泰姬陵、斋浦尔城堡完全不同。我想,这与当时印度的统治结构有关。

      一个夕睐的王朝,虽然已经统治..几世,对印度本土艺术仍然排拒,对自己的传统也因迁移日久而生疏,于是,统治者可以离开种种制约大月旦邃想。

      他们的极端独裁义使整个国库成了实现这种遐想的经济保障,有时他们还会召集各国能工巧匠共同建造,各种建筑俗套互相抵销,只留下帝王意志的态肆体现。正巧某个帝王审美水平较高,便出现了近似童话的奇迹。这便是印度的神秘性。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印度阿格拉、斋浦尔,夜宿阿格才立Tddent.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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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洁净的起点

      终于置身于瓦拉纳西(Varanasi)了。

      这个城市现在又称贝拿勒斯(Benares),无论在印度教徒还是在佛教徒心中,都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伟大的恒河就在近旁,印度人民不仅把它看成母亲河,而且看成是一条通向天国的神圣水道。一生能来一次瓦拉纳西,喝一口恒河水,在恒河里洗个澡,是一件幸事,很多老人感到身体不好就慢慢向瓦拉纳西走来,睡在恒河边,只愿在它的身躯边结束自己的生命,然后把自己的骨灰撒入恒河。

      正由干这条河、这座城的神圣性,历史上有不少学者和作家纷纷移居这里,结果这里也就变得更加神圣。我们越过恒河时已是深夜,它的夺人心魄的气势,它的浩浩荡共荡的幽光,把这些天在现实世界感受的烦躁全洗涤了。贴着恒河一夜酣睡,今早起来神清气爽。去哪里?这要听我的了,向北驱驰十公里,去鹿野苑(Samath),佛祖释迎牟尼初次讲法的圣地。

      很快就到,只见一片林木葱笼,这使我想起鹿野苑这个雅致地名的来历。

      这里原是森林。一位国王喜欢到这里猎鹿,鹿群死伤无数。鹿有鹿王,为保护自己的部属,每天安排一头鹿牺牲,其他鹿则躲藏起来。国王对每天只能猎到一头鹿好生奇怪,但既然育徽借到也就算了。

      有一天,他见到一头气度不凡的鹿满眼哀怨地朝自己走来,大吃一惊,多亏手下有位一直窥探着鹿群的猎人报告了真相。这才知,每天一头的猎杀,已使鹿群锐减,今天轮到一头怀孕的母鹿牺牲,鹿王不忍,自己亲身替代。国王听了如五雷轰顶,觉得自己身为国王还不及鹿王。立即下令不再猎鹿,不再杀生,还辟出一个鹿野苑,让鹿王带着鹿群自由生息。

      就在这样一石日也方,大概是在左》元前五三一年的某一天,来了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来找寻他的五位伙伴。这位中年男子就是佛祖释迎牟尼。前些年他曾用苦行的方法在尼连禅河畔修炼,五位伙伴跟随着他。但后来他觉得苦行无助于精神解脱,决定重新思考,五位伙伴以为他想后退,便与他分手到鹿野苑继续苦修。释迪牟尼后来在菩提趣耶的菩提树下真正悟道,便西行二百公里找伙伴们来了。

      他在这里与伙伴们讲自己的参悟之道,五位伙伴听了也立即开悟,成了第一批弟子。不久,鹿野苑附近的弟子扩大到五十多名,都聚合在这里听讲,然后以出家人的身份四出布道。因此这个地方非常关键。初次开讲,使一人之悟成了佛法,并形成第一批僧侣。至此佛、法、僧三者齐全,佛教也就正式形成。

      佛祖释迎牟尼初次开讲的地方,有一个直径约二十五米的圆形讲坛,高约一米,以古老的红砂石砖砌成。讲坛边沿,是四道长长的坐墩,应该是五个首批僧侣听讲的地方。讲坛中心现在没有设置座位,却有一个小小的石栓,可作固定座位之用,现在不知被何方信徒盖上了金箔,周围还洒了一些花瓣。

      讲坛下面是草地,草地上错落有致地建造着一个个石砖坐墩,显然是僧侣队伍扩大后听讲或辞修的地方。讲坛北边有一组建筑遗迹,为阿育王时代所建,还有一枚断残的阿育王柱,那是真正阿育王立的了,立的时间应在公元前三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这里已成为圣地。这份荣誉带来了热闹,差不多热闹I一千年.直到公元七世纪玄奖来的时候还“层轩重阁,丽穷规矩”,《大唐西域记》中的描写令人难忘。

      佛教在印度早已衰落,这里已显得过于冷寂。对于这种冷寂,我在感叹之余也有点高兴,因为这倒真实地传达了佛教创建之初的素朴状态。

      没有香烟缭绕,没有钟磐交鸣,没有佛像佛殿,没有信众如云,只有最智慧的理性语言,在这里棕徐流泻。这里应该安静一点,简陋一点,藉以表明,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在本质上是一种智者文明。

      先有几个小孩在讲坛、石墩间爬攀,后来又来了几位翻越喜马拉雅山过来的西藏佛教信徒,除此之外只有我们。树丛远远地包围着我们,树丛后面已没有鹿群。听讲石墩铺得才尺远,远处已不可能听见讲坛上的声音,坐在石墩上只为修炼。

      我在讲坛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主持人李辉和编导张力、樊庆元过来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见过很多辉煌壮丽的佛教寺院,更见过祖母一代裹着小脚跋涉百十里前去参拜。中国历史不管是兴是衰,民间社会的很大.部分就是靠佛教在调节着精神,普及着善良。这里便是一切的起点。想到这么一个讲坛与辽阔的中华大地的关系,与我们祖祖辈辈精神寄托的关系,甚至与我这么一个从小听佛经诵念声长大的人的关系,心里有点激动。”

      作为一个影响广远的世界性宗教,此时此刻,佛教的信徒f[J不知在多少国家的寺庙里隆重礼拜,而作为创始地,这里却没有一尊佛像、一座香炉、一个蒲团。这种洁净使我感动,我便在草地上,向着这些古老的讲坛和石座深深作揖。

      鹿野苑东侧有一座圆锥形的古朴高塔,叫达麦克塔〔DhanlekhstuPa)。奇怪的是塔的上半部呈黑褐色,一卜半部呈灰白色。一问,原来在佛教衰微之后,鹿野苑与这座塔的下半部者倪至灭了,只留下塔的上半截在地面上,年代一久蒙上‘了尘污。

      十八世纪有一位英国的佛教考古学家带着猜测开挖,结果不仅挖出了塔,也挖出了鹿野苑。这个佛教圣地的重新面世还是在本世纪,为时不久。

      沉寂千年的讲坛又开始领受日光雨露,佛主在冥冥之中可能又有话说?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印度瓦拉纳西,夜宿rrajG,邵,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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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拒绝说它美丽

      昨大的日记还兴高采烈地写到越过恒河时的壮美夜色,但现在提笔时眼前的图像完全变了。昨天因参拜了鹿野苑满心喜悦,现在却怎么也喜悦不起来。原因是,我们终于去了恒河岸边,看到了举世闻名的“恒河晨浴”。早晨五时发车,到靠近河边的路口停下,步行过去。河边已经非常拥挤,一半是乞丐,而且大量是麻风病乞丐,不知怎么任其流浪在外。

      赶决.雇过一条船,一一跳上,立即撑开,算是浮在恒河之上了,但心绪还未舒展。好几条小船已围了上来,全是小贩,赶也赶不开,那就只能让它们寄生在我们船边,不去理会。

      从船七看河岸实在吃惊。一路是肮脏破旧的各式房屋,没有一所老房子,也没有一所新房子。全是那些潦潦草草建了四五十年的劣质水泥房,各有大大小小的台阶通向水面。

      房子多数是廉价小客店,房客中有的是为来洗澡住一二天,也有为来等死住得较长久的。等死的也要天天洗澡,因此房子和台阶上挤满了各种人。

      更多的人连小客店也住不起,特别是来等死的老人们。知道白己什么时候死?哪有这么多钱住店?那就只能横七竖八栖宿在河岸上,身边放着一堆堆破烂的行李。他犷J不会离开,因为照这里的习惯,死在恒河岸边就能免费火化,把骨灰倾人恒河。如果离开了死在半道上,就会与恒河无缘。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么多蚂蚁一般等死的人露宿河边,每天有多少排泄物?因此整个河岸臭气冲大。

      此刻,天未亮透,气温尚低,无数黑乎乎的人全都泡在河水里了,看得出有的人因寒冷而在颤抖。男人赤膊,只穿一条短裤,什么年龄都有,以老年为主,极胖或极瘦,很少中间状态。女人披纱,只有中老年,一头钻到水里,花白的头发与纱衣纱巾纠缠在一起,喝下两口又钻出来。没有一个.人有笑容,也没见到有人在交谈,大家全都一声不吭地浸水、喝水。

      有少数中年男女蹭在台阶上刷牙,没有人用牙刷,一半用手指,一半用树枝,刷完后把水咽下,再捧上几捧喝卜,与其他国家的人刷牙时吐水的方向正.好相反。来了一个警察,拨弄了一下河岸上躺着的一个老人,

      他显然已经死了,昨夜或今晨死于恒河岸边。没有任何人注意这个场面,大家早已司空见惯。

      死者将拖到不远处,由政府的火葬场焚化。但一般.人绝不进毛肠个火葬场,只要有点钱,一定去河边的烧尸坑。这个烧尸坑紧贴着河面,已成为河床的一部分,一船船木柴停泊在水边,船侧已排着一具具用彩色花布包裹的尸体。

      焚烧一直没停,恶臭扑鼻,工人们浇上一勺勺加了香料的油脂,气味更加让人窒息。这一切不仅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而且居然成了恒河岸边最重要的景观。几个烧尸坑周围很大一片陋房,全被长年不断的烟火熏得油黑。火光烟雾约十米处,浮着半头死牛,腔休在外,野狗正在啃噬。再过去几步,一排男人正刷牙咽水,一口又一口。

      我们太脆弱了,看到这里,全都扒在船沿上站不住,要把胃里的一切全都翻腾出来。

      我请读者原谅,不得不动用一些让人很不舒服的描写,这与我过去唯美主义的习惯完全不同。我不想借此表现对另一个民族的鄙视,却也不想掩饰我对眼前景观的态度,因为这里的悲哀关及全人类。

      人之为人,应该知道一些最基本的该做和不该做。世间很难找到一头死象,因为连象群也知道掩盖。再一次感谢我们的先秦诸子,早早地教会中国人懂得那么多“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己之不欲,勿施于人……有时女升像管得严了一点,但没有禁止,何以有文明?没有围栏,何以成社会?没有遮盖,何以有羞耻?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

      在恒河边,我看到的是,人的肮脏、人的丑陋、人的死亡,都可以夸张地裸露,都可以毫无节制地释放给他人、释放给自然。

      由于人口爆炸,这种行为正在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聚合,庞大的人群正日以继夜向河边赶来。

      说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白始至终依傍着恒河,实际上是毕其一生不留任何余地地糟影故亘河。我忿恨地想,早年恒河还清,尚能照见人脸的时候,人们至少还会懂得一一点羞耻吧,现在在恒河眼中,这群每天早晨破衣烂衫地一个劲)曰卜污一,长时间拥塞在河边等死,死了后还要把生命的残渣丢在河水中飘荡、炫耀的人,到底算提川.么?我知谊一定会有人向我解释一个天天被河水洗涤的民族多么千净,一个在晨雾中男女共浴的图景多么具有诗意,而一种古老的文明习惯又多么需要尊重。这止如一直有人劝我,写得轻松愉快一点吧,别共闭吕么较劲、那么沉重。对这一切解释和劝说我全然拒绝。今后哪怕有千条理由让我来说几句“恒河晨浴”的美丽,我的回答是:眼睛不答应,良知不答应。我在那里看到的不是一个落后的风俗,而是一场人类的悲剧,因此不能不较劲,不能不沉重。

      恶浊的烟尘全都融人了晨雾,恒河彼岸上方,隐隐约约的红光托出一轮旭日,没有耀眼的光亮,只是安静上升。我看着旭日暗想,对人类,它还有多少耐心?

      阳光照到岸上,突然发现,河边最靠近水面的水泥高台上,竟然坐着一个用白布紧包全身、只露脸面的女子,她毫无表清,连眼睛也不转一转,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冷峭的晨风中。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她既不像日本女子,也不像韩国女子,而分明是一个中国女子l估计是一个华侨.不知来自何方。

      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或作出了决绝的选择?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呼喊她或靠近她,而只是齐齐地抬头看着她,希望她能看见我们,让我们帮她一点什么。我们心里都在呼喊:回去吧,这哪里是你来的地方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瓦拉纳西,夜宿TajC朋ge、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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